一葉訪談丨周陽高:書畫山水,對話心靈
畫了近五十年的山水,越來越覺得其實我并不是在畫山水,而是在與自己的心靈對話。對于繪畫,其實我只有寄托,沒有追求的。我認為真正的藝術不可能是由刻意追求獲得的,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即興偶發的……
浙江黃巖人,上海書畫出版社編審,原《書與畫》雜志主編。1965年畢業于上海美專國畫系山水專業。1980~1990年先后五次在上海、鎮江、西寧、廈門等地舉辦個人詩畫展。1993年4月在新加坡舉辦個人書畫展。1998年1~3月連續兩次在德國舉辦個人書畫展。
畫了近五十年的山水,越來越覺得其實我并不是在畫山水,而是在與自己的心靈對話。曾在我的個展前言和一些文章里說過:對于繪畫,其實我只有寄托,沒有追求的。我認為真正的藝術不可能是由刻意追求獲得的,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即興偶發的。寧靜而閑適地畫出的作品,往往會達到較好的效果,有時甚至是只可有一而不可有二。有人會說這只是古已有之的“文人畫”作風而已,我不知道這有什么不好。
在我以這樣的心態作畫時,會獲得最放松最解脫的感受。天地和合,萬物如一,周遭的聲響和動靜都似有似無,瞬息即逝。惟有筆下的樹石云水奔涌會集,各就其位,湊泊成趣。其實,這正真實地記錄了自己心靈所向往的某種境界。而當這種境界果真呈現在你面前時,該是一種多么難得的滿足與慰籍??!可惜這種時刻實在是太少了。常有人說繪畫之艱難不足與外人道也,其實要做好任何事都是不容易的。繪畫之難、藝術之難,就難在不可以對待事功的態度對待之、追求之。它是各類因素此消彼長、偶獲齊集,并厚積至溢、薄發如絲而成的。這里有一個“緣”的契機,“情”的激蕩,“性”的躁動。畫于不得不畫時,止于不得不止處,這才是繪畫,才是創造;是勞動,是娛樂,也是享受。于是心靈獲得了滿足,進而或許有某種啟迪,孕育著下一次繪畫的降臨。
我從事書畫收藏已三十余年,與不少著名書畫家、書畫大師打過交道,也藏有不少周先生各個時期的作品。像他那樣不為市場趨求所動,不甚計較畫價收益而一意執著于自己藝術追求的畫家還真不多。他發展變化了的沒骨青綠山水很受藏家歡迎,而他卻不接受預訂復制,不愿為金錢所役,在當今物質至上的浮華塵世,顯得尤為難得。
十一年前,我為編印《應野平畫集》而在上海書畫出版社結識了他,那也正是他潛心于山水畫研究,在技法理論和技法傳授上都結出豐碩成果的時期,三四年間,他先后出版了《經典山水畫法》、《名家臨名畫·唐寅》、《名家臨名畫·李唐》、《中國畫技法通解·松柏畫法》、《中國畫技法通解·雁蕩畫法》等五本專著。尤其對李唐《江山小景》、《萬壑松風》、清溪漁隱》三圖的臨摹、研究和撰文分析、講解,使他對中國山水畫發展到高峰期后的演變走向和脈絡條理,以及李唐在這一歷史性關節點上的特殊貢獻、特殊意義有了更為深入透徹的理解,對確認和堅定自己的繪畫道路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。與藏界追逐浮名、地位、時價的混沌狀況相似,畫界也追逐這些光怪陸離、虛幻不實的時髦,卻很少有畫家知道自己究竟走的是一條什么樣的道路?在歷史上是否可能有一席之地?周陽高先生對此卻有著清晰而堅定的認識和定位。在他《畫集》的自序中說:“我們應該以歷史的眼光看待現實,考量自己或許在歷史上可能的位置,使自己清醒,使自己警策,使自己努力?!币苍S正因為這樣,使他在名和利兩方面都顯得甚為超脫,甚為從容而淡定,不周旋于任何熱鬧場合,耐得住寂寞,不怕被人遺忘。
在他的精神王國里,除了繪畫,更有詩詞和書法兩大愛好。所謂“腹有詩書氣自華”這句話用在周陽高先生身上是再貼切不過的了。他十七、八歲在美專求學時就能作規范嚴謹的格律詩詞,臨習字帖往往一寫就是四五個小時,他說習字使人特別沉靜安穩,閱讀更是他的一大愛好,他說讀到一本好書真是無上的享受。從他近期的詩句“讀書快意如鞭馬,經世何妨倒騎牛?!保ê汪斞浮蹲猿啊匪氖字唬┲锌梢砸桓Q他的真切感受。有一次閑聊中,他說他看到一份俄國 屠格涅夫著作的中譯本書單,居然全都讀過時,他自己也吃了一驚;一般讀書人視為畏途的歌德《浮士德》,他讀過二遍……至于近數年間的《往事并不如煙》、《禪機1957苦難的祭壇》、《蘇聯解體親歷紀》、《文化大革命紀實系列》(七卷本)、《萬歷十五年》、《貨幣戰爭》等等,他全讀過。更不用說唐詩宋詞的閱讀背誦量了。清代的納蘭性德、王仲則他都不忍釋手。有一次在應邀出席上師大的一個座談會上,他說“要了解自己的知識結構,有意識地作些必要的補充調整,不要趕時髦,不要在乎別人在干什么,要有自己的定力,才能選擇正確的繪畫道路?!彼@樣說時,看著聽眾茫然而游移的眼神,自己也覺得迂腐,但這又確是走向成功的不二之選。問他讀這么多書有什么用時,他說這是生活的一部分,你總不能問這一部分生活有什么用吧?生活中不能有那么多直接的功利和目的,長期的大量的閱讀會鑄就一個人的人格,最終沉淀在藝術作品中,決定其價值高下的就是作者的人格。
與廣泛閱讀各類中外名著、回憶錄、傳記和與時政相關的書籍相比,他對畫史畫論的閱讀就少得多了,甚至大多限于為寫文章而作的某些檢索。他認為傳統的畫論不是失之于宏闊虛泛就是失之于繁瑣細碎,少有規律性的識見可尋。因為寫畫論的人自己不畫畫,或畫得并不深入,缺乏真切的體會,而畫畫的人,畫得好的甚至觸及了畫史的人又不寫畫論,致使“畫”與“論”處于脫節游離狀態,流行于世的說辭往往隔靴搔癢,浮泛無著,或艱深晦澀,似是而非。如郭熙《林泉高致集》這樣有真知灼見的著作實在太少了。而通過他自己認真臨摹、深入研究和近50年的創作實踐,提出了如下明確的觀點:①宋、元繪畫是兩個不同的范疇。②李唐創制的皴法有繁、簡兩體,繁體綜合運用點線面的皴法,史稱刮鐵皴,簡體只用面皴,才是斧劈皴。③山水畫皴法完成點線面的發展后,轉向勾皴染點四步驟先后順序的變易上來。并以李唐《清溪漁隱》圖中的畫樹法、唐寅《山路松聲》圖中的畫石法等名畫來證實之,進而再舉出清初石濤《仿倪瓚山水》冊頁中的作品以顛倒先近后中再遠的景物描寫順序,致使筆墨干濕互破,渾然一體,造成分外暈化滋潤的效果,來說明:④山水畫筆墨變化的創造發展已臻于極限,要勇于承認這一基本事實,不要盲目希冀新的發明創造等。(2009年8月9日《解放日報》文博版)這些迥然有別于時髦思潮的見解,從未見之于前人,也未見于之今人的論述,是他數十年如一日浸淫于傳統巨流中(現實狀況只能是潛流,但它毫無疑問是頑強地存在著的)探尋筆墨之道的真切體會,從中也明確了自己繼承李唐未竟之業,參以當代人對自然的觀感,著意于對山石山體山峰的描繪,使他的山水畫在李唐之后八九百年的歷史空缺中嶄露頭角。難怪謝稚柳先生在1996年就撰文盛贊周陽高的繪畫道路是“理性的選擇”,稱“他的畫在嚴密堅實的造型中透射著理性的智慧之光,這就是所謂的宋畫精神,陽高得之?!保?996年9月《東方航空》)
盡管周陽高先生在山水畫領域里開辟了自己特有的天地,但他不張揚,不喧嘩,也不推向極端,在蘊藉穩健的大道上悠然慢步,云蒸霞蔚,清和祥瑞。他說山水畫要的是大氣象,不在乎小趣味;要有感人的詩意,而不要擾人視聽,亂人情志;要貝多芬、莫扎特,不要搖滾。這又不能不說他本質上是一個詩人了,看他《高齋戊子吟草》里的書法,有開張飛動的精神,卻幾乎完全收縮在規范內斂的筆劃和結體之中,他的詩也婉轉平和,沒有駭人的字句,驚人的聲調,卻隱藏著一顆堅定自信的內核和空闊無前的境界。